來自南非的香港女生:曾經討厭回流卻因此看見廣闊的世界
2020 Oct 10 認識非洲
作者:小非象
「我收拾時找到在南非讀中學時寫的舊日記本,還有以前同學寫給我的信件。我不想把日記和信件都丟掉,我不想失去以前那個自己。」
最近,獨居在外的 Angel 忙於收拾家裡東西,大部份物件搬回她父母在元朗的家。作為一個回港南非家庭, Angel 的父母住村屋,家門口很傳統地掛上了春聯和燈籠,這景象與我印象中的 Angel 構成了很鮮明的對比。我和大部份香港朋友即使關係熟絡,見面時也沒有任何身體接觸,但是 Angel 和我一見面就來個西方朋友之間的擁抱。
我自認為和 Angel 已經是很好的朋友。這一刻,她比我記憶中的她更感性了一點,她害怕失去的究竟是怎麼樣的自己?
南非舒適怡人但治安欠佳
Angel 的父親在1983年被公司調派到南非。當年的南非比現在安全,物價指數又比香港低,當時的南非幣值也比美金稍為強一點。他兩夫婦覺得搬到南非居住能享受更舒適的生活,後來,他們甚至覺得讓孩子在南非長大也是不錯的選擇。南非沿用英國教育制度,小孩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而且比起留在香港,一定能說得一口更流利的英語。這就是為什麼我與 Angel 認識的時候,完全聽不出她有任何南非口音。那時候我以為她只是在香港讀過英式國際學校,而且到今天她仍然有點英國口音。
我和 Angel 認識多年,我這才發覺我沒有問過她最想念南非的東西是什麼呢?
「 I miss the space! 」這是她沒多想就脫口而出的第一個答案。我認識許多在香港居住的外國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懷念在他們國家能夠享用的空間。我在盧安達和烏干達居住時,能用比起同齡朋友在香港便宜一半以上的租金,享用大上兩倍或更多的空間。由獨立洋房搬來到香港這個石屎森林,難怪 Angel 想念南非擴闊的空間。
除了空間,Angel 還想念南非的氣候,她說:「別人都以為南非很熱,以為我住在沙漠裡!」那裡一年有四季變化,氣候比香港更舒適。這一點我非常明白,我住在差不多海拔一千米的東非城市,天氣有時涼得我要披條圍巾;回到香港總被質問為什麼住非洲卻沒有曬黑。兩年前的六月份我和朋友到南非開普敦旅行,適逢南非的冬季,我們遇上狂風雷暴。我們冷得躲在朋友家中的火爐旁邊取暖,旅程一半時間都沒法出門觀光。
住在南非難道治安不是一個重要考慮嗎?雖然 Angel的爸爸說那時候相對安全,總不至於安全到像香港一樣吧。如同其他中產或華人家庭, Angel 長大的南非家裡有閉路電視、保險箱還有兩頭大狼狗,養狗是最基本的保安措施;更有錢的華人家庭還會聘請保安人員在大門駐守。
更重要的,Angel 的爸爸在家裡放著一支手槍。哦,這才開始有點像我想像中的南非呢。
( Angel 家中兩隻既能看門口又是好朋友的大狼狗 /Photo provided by Angel)
一直以來,我從朋友口中聽來或書本上看來的南非故事裡,一定會有被搶劫或綁架這一環。不論是南非的僑民或旅人,大家都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被搶劫幾乎是《十大深度旅遊清單》的其中一項。慶幸 Angel 在南非長大的十八年, 家中那支手槍一直沒有用武之地,她也從來沒有面對過任何人身安全的威脅。也許我們外人所聽見的南非故事,總是有點嘩眾取寵的,否則怎能吸引一票充滿冒險精神的背包客呢?
不過,Angel 在整體治安欠佳的南非長大,她始終帶著比一般人更高的防衛意識過日子。當我們在香港的餐廳裡用餐聊天,她會很放心地把手機放在餐桌上;平日走路時也會把電話和銀包拿在手上,又或者在街上用電話發簡訊等等。在財不可露白的南非,這一切她是絕對不會做。Angel 剛剛搬來香港時仍帶著那份習以為常的自我保護意識,她過了一段時間才接受在香港街上可以拿著電話走路,而且不用提心吊膽。
Angel 因為公司職務關係,即將調往位在倫敦的總公司工作。她的英國男朋友再三囑咐她要把以前的防衛意識再搬出來,因為倫敦其實不如香港安全!
南非的溫室小花,習以為常生活缺乏自由
我們每個香港人困在這狹窄的城市,從小就知道自己只是在地圖上細小的一點。大家無不希望有天能夠探索這一點以外的地方,一個在地圖上起碼看得到國界和範圍的地方。
在香港人眼中, Angel 是幸運的人。在國外出生長大、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英語才是她的母語)又在南非這樣一個獨特和神秘的國度認識多元背景的朋友。但是對 Angel 來說南非就是她的日常,她不覺得那裡有那麼神秘和與眾不同。反倒是她生活在一個需要考慮治安和人身安全的國家,過著被家長非常保護著的生活,幾乎是長期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的一朵溫室小花。
「某程度上,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南非生活,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南非。不論到那裡,我都需要父母開車接送。如果和朋友外出或者到她們家中過夜的話,就有朋友或者她們的父母幫忙接送。當時我沒有駕駛執照,所以活動範圍和個人自由大大受到限制。」
Angel 平淡地道出在南非成長所缺乏的自由卻不像是在抱怨,畢竟那已經是她認知入面的正常生活方式。
「搬來香港居住,我很享受這個細小的城市為我帶來的獨立和自由。在香港乘搭地鐵幾乎是我人生第一次使用交通工具!這種從沒有經歷過的自立能力,讓我感到非常興奮,好像終於得到解放。」所謂外國的月亮特別圓,人總是羨慕自己所沒有的。當我們香港人很羨慕 Angel 擁有獨特的南非背景,她竟然興奮地讚嘆著香港人所討厭的——每天像沙丁魚般擠迫的搭地鐵通勤!
Angel 即將在倫敦展開新生活,我相信這對她來說不只是職涯上的機會,更是讓她繼續探索世界的重要一步。
有多元性但缺乏包容性的彩虹之國
多元化是一個褒義詞或貶義詞?還是它是一個中性詞語,只是由環境、情況及有關人士為它冠上一層意義?
南非被稱為彩虹之國,國歌中包含了十一種官方語言中的其中五種。最多人說的語言是 Zulu、Xhosa 和 Sesotho,英語其實只有十分之一的南非人口能夠流利使用,而且更多是外國人,特別是印度人在使用。本地南非白人最常說的是 Afrikaans,這是由歐洲語系演變出來的南非語,又稱「荷蘭非洲語」,這個語言在當地黑人之中並不常用。今時今日,南非依然存在種族歧。
Angel 出生那年南非種族隔離政策正式被廢除,她的社交世界由各種背景的人組成的,她喜歡南非社會的多元化。Angel 幼稚園和小學讀白人學校,中學讀女校並與各種膚色的人相處,不論是在黑人、白人、印度人、黑白混血兒或亞洲人圈子裡都有好朋友。中學每班大概三十人左右,每年級有五班,全年級總共只有五位亞洲人,她是自己班上唯一的華人。
回想讀書時期的朋友圈子, Angel 說南非黑人是最友善和最接納外國人的。外國人也包括了外地白人,多數來自歐洲或美國,跟著做生意或外交官的父母來到南非居住;在眾多同學當中,最自成一角,最排外的是南非的本地白人。這也難怪,如果在南非的白人在種族隔離期間已經習慣了只與自己種族的人交流,遊走在一個密封的、享有特權的上流白人社會,又怎會因為隔離政策被取消了而一夜之間與南非黑人打成一遍呢?
採訪 Angel 後,我自己也上網搜尋了一下有關南非現在的教育制度。看到幾篇新聞提及2019年初時在南非的學校裡似乎仍然存在著某程度的種族隔離。有在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一張照片,看到學校老師把黑人和白人小孩安排到兩張不同的圓桌上,令許多黑人家長憤怒指責該名老師如何把種族歧視的不公義延續到今時今日。對這些黑人來說,多元性又代表著什麼呢?這件事與 Angel 的看法吻合,她認為南非是一個有多元性但缺乏包容性的社會,未能做到所有種族平等、和諧共處。
種族歧視在南非甚至世界許多角落都仍然是一個嚴重問題,差別在於你屬於這個多元性的大部份或少部份?你是有權力的一群或被權力打壓著的一群?
(就讀 Grade 9 相等於香港中三的 Angel,是當時班上唯一的華人。/ Photo provided by Angel)
(Angel 和朋友們出遊合照,剛好只有她旁邊那位是白人,餘下都是黑人或者其他有色人種。誠如Angel所說,本地白人不太與其他人交流。/ Photo provided by Angel)
(華人朋友圈攝於2003年的一張照片,當中以台灣華人為主。在南非的亞洲移民人口當中台灣人佔比最多,Angel 讀書時的兩位最好的朋友也是台灣人,香港人的數量相較之下屬於少數。這些「香港人」每年從南非飛回香港渡假探親的次數頻繁,而且都跟得上香港的潮流,說得出歌手和明星的名字。 Angel 則一直不太關心香港的時事或八卦新聞,學生時期也沒有聽過廣東流行歌,例如「女校男生」或「16號愛人」。/Photo provided by Angel )
曾經討厭回流香港,卻因此看見了更廣闊的世界
Angel 中學畢業後極不情願搬回香港,更因為這個決定而生她媽媽的氣。對她來說,香港只是個陌生、沒有任何社交圈子的地方。
南非因為位於南半球跟香港的學校年度差了半年, Angel 回香港有半年時間幾乎完全沒事可做,她感到非常孤單寂寞。那段時間,她到親戚的家族生意幫忙,但沒有認識到新朋友。她也到法國文化協會去上課,但其他同學一到下課時間便離開,不像外國人喜歡在課後時聚在一起互相認識交流。
大學時情況漸有好轉。 Angel 在中文大學的迎新營裡成了所有同學的話題,全部人都記得她是那位「南非女孩」。人人都對她的故事很感興趣,她甚至因此被選為「學院小姐」。唸書時,她曾經和同校男生交往,那是她第一位也是至今唯一一位香港男朋友,男朋友對 Angel 的南非背景當然深感興趣,也當起導遊帶她認識許多香港和中華文化。
讀大學的期間裡,她漸漸建立了一個幾乎只有外國朋友的社交圈子。
Angel 的室友跟我說,她印象中的 Angel 也是沒有什麼香港朋友的。在校園內坐的大學巴士,Angel 一上車就會與所有國際學生打招呼,好像全校外國人她都認識似的。有時候晚上10點多,室友們都在看劇集或準備睡覺時,Angel 則在盛裝打扮準備去蘭桂坊玩。朋友們也很記得 Angel 多麼因南非而自豪,例如校內派對上,她總是把南非國旗像披肩一樣包著自己在跳舞。那面國旗現在掛在她現在房子裡。畢業後至今已經差不多十年了, Angel 的社交圈子仍然是以外國人為主。即使身在香港這個細小狹窄的地域,在香港遇見的每位外國人都帶著異國故事,Angel 與這種朋友交流,能讓自己繼續認識世界上的各種新鮮事物和探索異地文化。
Angel 很重視尋找和自己一樣有好奇心、喜歡謙虛學習其他文化的朋友,大學時期的一位室友幾乎是她唯一一位仍然維繫著友情的香港人朋友。她說:「我們本來就是很合得來的朋友。不過我猜想,我能夠與這位香港人維繫友情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她對日本文化很有興趣,很渴求知道更多。雖然她沒有到外國居住的機會,但卻很希望探一直探索,一直學習。」
回頭來看, Angel 其實很感謝她母親作出搬回香港這個決定。由南非這個神秘國度來到香港,反而讓她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認識南非以外的國際朋友。「如果當時留在南非繼續住下去,我應該會到開普敦就讀大學,然後在那裡定居下來。然後和我留在南非的朋友一樣,也許現在已經結婚生孩子了。」她說她應該會繼續喜歡南非的生活,但生活會安逸得根本不打算離開,不會發掘到原來這個世界在南非以外還有許多精彩。
困擾南非香港女孩的一道終極問題:Where are you from?
「你來自哪裡?」是條終極問題。香港人對於Angel的背景是如此好奇,where are you from 這條問題問到 Angel 都覺得有點厭倦和無奈了。她甚至覺得「大家記得我是那個南非女孩,不記得我是 Angel。」
我雖然不像 Angel 這般在國外長大,但面對別人對我非洲故事的好奇心和鍥而不捨的追問,我大概明白到 Angel 的感受。有時候我亦覺得別人只知道我是那位「非洲女孩」,而沒有打算了解我的本質,沒有看到真正的我。然而,誰是那個真正的我?誰是那個真正的Angel ?那些別人有興趣的非洲故事,不是正正是我們的一部份嗎?
眾人對於這位南非女孩的好奇心,竟然為 Angel 帶來了一種無形的壓力。「當別人發現我並非如他們想像中那般『非洲』,好像有點失望,好像我沒有盡責地為他們帶來一些精彩的非洲故事。就像我們現在這個訪問一樣,我沒有什麼有趣的南非故事可以讓你寫出一篇文章吧。」我向 Angel保證,她的故事很有趣,而且其他人包括我在內,都沒有資格判斷她夠不夠「非洲」。難道我們希望聽到她告訴我們媒體上看到的都是真的,例如南非非常危險?或者她是在撒哈拉沙漠或者森林裡長大的,或者她應該要被搶劫綁架了好幾次,又或者她應該是那種過著皇帝般奢華生活的有錢華人?別人期待在 Angel 身上聽到什麼非洲故事並不重要,因為她的確在南非長大,經歷了十八年的南非生活,確切地帶有南非靈魂的女孩。
那麼,究竟 Angel怎樣回應「你來自哪裡」這條問題?她說:「我通常會回答我來自南非。但現在我離開已經有十年多了,實在不能說自己是個南非人。同時我也不能說自己是個香港人,不覺得自己屬於香港的。但我們一定要提供一個單一答案嗎?我就不能說我是某人的女朋友,某間公司的職員,某人的女兒嗎?」
沒錯, Angel 很幸運地成為了「某人的女兒」。Angel 的爸爸知道我要寫關於她女兒的故事,即使臥病在床都很興奮地要為我提供資料和寫作素材。我問叔叔「自己和女兒的成長背景如此不同,你有感覺和女兒之間有什麼文化代溝嗎?」叔叔回答說:「不論 Angel在南非長大還是香港長大,她始終是我和太太的寶貝女兒,這一點是不會變的。」叔叔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我眼泛淚光。「但我們還是希望 Angel 可以說好廣東話,這也是我們決定搬回來香港的其中一個因素。」父母的根在香港,他們希望女兒至少能說好廣東話。
(Angel的父母在南非家中合照。/ Photo provided by Angel)
的確, Angel 的廣東話不太好,每次我們見面聊天不到幾分鐘便自然、自動轉換到全英語頻道。雖說語言不是表達情感和關愛的唯一渠道,但她也認同因為自己廣東話說不好,父母的英語也不夠流利,所以她與父母之間似乎總有一些更深入的交流未能準確地表達。在繁忙於照顧年老父親的這段時期,對 Angel 來說,這一刻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女兒吧。其他非洲人、香港人什麼的討論,其實都不重要。
關於自我身份探索,我和 Angel 的共同結論是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也許亦沒有終結的一天。人的身份和文化認同並非刻劃在石頭上的字句,它更像是沙灘上的堡壘,隨著年月改變。Angel 的身份其實和你我一樣,可以有不同的方法詮釋。無疑她是一位「第三文化小孩」——在英語裡這詞語用來形容夾雜在多種文化中生長的人,那種沒有單一文化身份的人。但即使這個身份定義,本身亦是模糊的。所有不能被簡潔定義為某種文化的人,在人口普查時想要揀選「其他」那一格的人,都被歸納在「第三文化小孩」這個盒子裡。
在 Angel 的老外性格和華人臉孔的背後,我看到另一個身份:她是一位流浪者,一位探索家。
在2018年時 Angel 到尼泊爾旅行,她在珠穆朗瑪峰的基地營遇見了其他來自歐洲的背包客。「當大家的旅遊見聞時,踏遍了五湖四海的每個人都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可以分享。當大家知道我來自南非時都感到驚訝和好奇,但我卻其實沒有像他們般見識過這個世界,在他們的討論當中我搭不上話。」那一刻,她清楚知道,她想繼續探索這個世界,因為在南非和香港以外還有許多她未見識過的國度與文化。
嚐到自由之後,帶著南非靈魂繼續探索世界
這位來自南非的溫室小花,已經長大成一個堅強並且獨立的個體了。成長在治安欠佳的國家,正常的父母都逼不得已要更加保護自己的小孩。舉家搬遷回到香港,讓 Angel 嚐到自由的滋味和體驗華人文化,也讓她終究要面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問題和探索。那麼她在收拾舊日記簿時所害怕失去的那個自己,到底是誰呢?那不是某一個時間點或某一個照相機定格內的她,那是她個人歷史的其中一頁與她不想忘記的一部份。
「我永遠不會是100%南非人,也不會是100%香港人。」Angel 會永遠是一位文化混血兒,遊走在不同的文化身份之間。但她可以永遠做最真實的自己,可以繼續探索,繼續雕琢和改善她未來想要看到的自己。她的好奇心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求知欲,她必須再度走出去,才能看到窗外一個更大的世界的風景,呼吸更新鮮的空氣。
Angel 為了搬往倫敦,近來非常忙於收拾。對於這位感性的朋友來說,許多瑣碎的日常用品都可以在那邊添置,但是面對著滿載回憶和意義的日記本,她覺得更難取捨,傷透腦筋。「這麼多東西……那我應該把這幟南非國旗也帶走嗎?」她問。我知道 Angel一定會把它帶走的,因為南非已經永遠烙印了在她心裡一個角落。
封面照片來源由受訪者 Angel 提供
【編註】村屋為三層樓高的透天厝。在高樓林立的香港,村屋通常給人一種傳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