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也需要搭便車!在史瓦帝尼載到的南非窮白人
2019 Jul 20 認識非洲
作者:耿敬甯 Ching Ning, Keng
「我不是種族主義者,我不歧視黑人。我只是懷念1994年以前南非,那時我們是有秩序的……」——搭便車的窮白人
身為一位背包旅行超過30國的背包客,我深深地知道搭便車在旅行中的重要性:它不只省錢,而且有趣。把兩個陌生人放到一個密閉的空間內是最好的想法交流時間,願意載陌生人的駕駛通常想法比較開放,也對於不同文化的交流更有興趣。
史瓦帝尼自駕遊順便回饋背包客
這次在史瓦帝尼自駕,我抱著回饋背包客們的心態,決定開放我的車讓人搭。這是個危險的決定。南部非洲劫車實在太常發生,亞洲人尤其是目標。
於是我設定了一項簡單的粗分乘客方法:只載女人與白人。這樣的方法的確聽起來既性別歧視又種族歧視,不過在高速公路時速破百的狀況下,看到人攔車後往往只有兩秒鐘來判斷停車與否,我必須以簡易的外表判斷來分辨危險。載女人,我可以放心劫車時至少發生肢體衝突不會有危險;載白人,是因為本地白人絕大多數都有車,在攔車的多半是外來的背包客,我可以有效的回饋背包客們。
設定好了條件,我就開始在公路開開停停。大家可能會覺得攔便車的人看到我停下來,一定會恨不得馬上跳上車,結果其實不然。我驚覺在南部非洲搭便車的人是會挑路線的:不會直達目的地,不搭;中途需要等我買買晃晃,不搭;甚至我剎車太慢、停得太遠,有人也懶得走過來。在我乘客條件排除了絕大多數搭車請求,同時攔車者又有他們的擇車條件,所以其實成功讓人搭乘的案例屈指可數。
不過其中有位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乘客:一位窮白人。窮白人怎麼會在這?他要去哪裡?
通過了史瓦帝尼南部的 Lavumisa 關口後不久,我發現了一位直接坐在柏油路面的白人。我其實不太知道他要是不是要搭便車,他甚至和一般攔車者不同,他背向馬路,也沒有做出任何攔車的手勢,而且還戴著一頂棒球帽!我壓根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停了車,心情是緊張的,我不明白他的意圖,看著他走過來,我趕緊把車上所有的財物塞到口袋。
「哈囉兄弟,我能怎麼幫你?」我搖下車窗,故作鎮定。
「嗨,你好嗎?能不能讓我搭便車?我要去馬普托(Maputo)。」他表明意圖。
「噢!不過我要去墨本巴(Mbabane),我不知道能載你多遠……」我終於看清楚他的臉,還在猶豫要不要開門,就和他多聊幾句。
「噢沒有問題!你載我到大本德( Big Bend )就好,剩下我自己想辦法。」看來他不是位會挑剔便車的乘客。
「好吧!上車吧!」我解開車鎖,心裡微微做了最後遲疑。
這位白人乘客名叫 Nick,45歲,南非長大,居住在莫三比克首都馬普托二十年了。他在莫國的職業是位廚師,這次回南非老家兩週,現在要回去工作。大本德在史瓦帝尼的中心,我需要載他大約一小時,他需要接著換乘其他車輛大約三小時才會到馬普托,載到他的時候是中午,他預計他半夜才能回到馬普托的家。
車剛開動,我疾駛在史國的高速公路,短暫的寒暄後,Nick 的一句問題終止了陌生人初次見面的客氣距離。「我抱歉這麼唐突的問,但我需要錢,你能不給我一點?」Nick 的語氣表示得很堅定。
「我不行,我不能給你這種幫忙。」我回答得更了當,錢不露白是南部非洲避免麻煩的鐵律之一。
「那至少給我點食物吧?你有食物嗎?」
「我有幾顆蘋果,你可以拿去吃。」我整車還真就這麼幾顆蘋果,是早餐在民宿偷渡出來的。
「噢噢噢,好吧……」Nick覺得我在打發他,嘴上說好,手卻一點也沒碰那些蘋果。
(旅程示意圖。紅色段是我與 Nick 相處的便車路程,道別後他繼續走藍色段,而我繼續綠色段。/ 圖片來源:Google Map)
窮白人面對外人的暢所欲言
Nick 拋出的問題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這麼一位在國外工作又剛回完老家的白人,怎麼會身無分文,還堅持要搭便車去國外工作?如果國外工作收入不好,何苦堅持花一整天搭便車回去上班,他大可留在南非工作。
於是我排除他任何拿到錢的希望,換我好奇地向他提問:「你也是搭便車回南非的嗎?」
「不,我是搭客運回南非的。」
「那……」
「這些南非的賤人,他媽的搶劫了我的全部金錢,我肏!」不等我問問題,Nick情緒化地用詞解開了我第一個疑惑。
原來 Nick 兩週前帶了一些財物回到南非,再度啟程往馬普托的當天,他被人拿槍比威脅要求把身上所有錢財交出來。Nick 照做了,失去了所有的錢與電子用品,從此踏上了搭便車的旅程。Nick 看上去絕對不是富裕的,甚至不是中產階級,他穿著邋遢,掉了不少牙齒,體臭更是難聞。在南非白人普遍社經地位偏高的社會結構下,Nick 在白人圈裡可以算是赤貧。
「Nick 你繼續說,我是外來人。」看著 Nick 欲言又止,我鼓勵他更深入表達。
「你永遠不能相信 Zulu,他們是搶匪,是殺人犯,是毒蟲。」Nick 先做結論。
「他們不靠自己努力,卻整天想著獲得別人的東西。」Nick的補充說明很簡短,我想他這裡的「別人」指的就是白人。Zulu 是南非的第一大族群,佔了南非整體25%人口,也占了南非黑人1/3強。曾經有南非黑人朋友跟我說過在南非文化裡,沒有人被歸類成南非人,黑人更不能只是黑人,黑人要細分自己是 Zulu、Xhosa或Basotho 等等。Nick 對 Zulu人的仇視讓我瞠目結舌,我於是試探他對其他南非黑人族群的看法。
「黑人都一樣,你看看南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團亂!」Nick 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種族隔離前的社會有比較好嗎?」我試著問些敏感的話題。
「當然有,我真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我不是種族主義者,我不歧視黑人。我只是懷念1994年以前南非,那時我們是有秩序的。那時候社會繞的規則轉,公車該來會來,法律會被確實執行,大家知道如何做事情。」Nick 不假思索的說。
「1994年前你就是位廚師嗎?」我問。
「不,我是位會計師。」Nick回答。
Nick 說出了部分的事實。在1994年以後南非的治安持續不佳,偷、拐、搶、騙在南非極難偵破,甚至警察時常就是兇手,法律被遵守的程度就我觀察實在不高。就連我的南非黑人朋友都說,在南非,政府允許各種髒事發生。反觀在1994年以前,南非的確是非洲大陸的霸主,網路上約翰尼斯堡市區70年代的影帶讓人誤以為是紐約,大樓林立、公車川流。順帶一提,今日南非的公共運輸幾乎不存在,背包客中毒的我也只能以車代步。
「如果你懷念過往的秩序,為何不移居 Orania 呢?」我隨意提出個解方。
「我不是個他媽的種族主義者,他們才是。只有種族主義者才會住去那邊。」Nick 回答得很政治正確。
Orania 是南非的一個純白人小鎮,當地住民只允許白人遷入。他們崇尚種族隔離,至今鎮上還奉著各位白人主政時期的南非總理雕像,只說趨近於荷蘭文的Afrikaan語。為了顯示自己區隔於南非,他們發行了自己的貨幣Ora。他的回答也告訴我一件事:在南非白人裡面,每個人對白人的身分認同與自身的優越還是呈現了明顯的光譜,極端的白人至上主義不被所有白人接受。Nick 的社經條件已經夠差了,我想他如果搬去 Orania 做最基本的勞動工作都可以有更高的收入,但這不合他的價值觀。
「所以你寧可住在莫三比克,那裏的黑人有比較讓你舒服嗎?」我試探 Nick 仇視黑人有沒有分國界。
「噢!他們好多了,他們比較守法。」Nick 重新露出笑容。
「那史瓦帝尼的黑人又是如何?」我替自己在史瓦帝尼的安危摸個底。
「Swazi 是全非洲最純樸的人們,沒有人比他們更可信了!我覺得史瓦帝尼是全非洲最安全的國家。」Nick回答的斬釘截鐵。
矛盾的是,Zulu人與 Swazi人同屬Nguni族群,在種族與文化上都極為相近,語言也高度互通。我不理解為何跨了國界後,Nick 會對不同的黑人有天壤之別的評價。Nick 對黑人的仇視似乎多是建立在社會變遷上,而非膚色的差異。我們言談間 Nick 透漏了自己曾經有位坦尚尼亞籍未婚妻,兩人同住在馬普托一段時間,不過這位女士不幸去世了。
車開到了大本德,Nick 指示我在一個路口靠邊,他必須換車。下車前他向我要了一支菸,可惜我不抽。他兀自下車,蘋果依然躺在車上。我們兩個陌生人的緣分就此結束,分道揚鑣。我不好意思耽誤他的長征,只在他下車後拍了張他模糊的背影。
(Nick 離去的背影,他必須左轉前往莫三比克首都馬普托。/照片來源:耿敬甯)
南非不是只有一個 Nick
有這麼一說,在南非的上層白人在1994年後陸續遷出了南非,留下來的白人通常是想走卻走不了的。許多上層白人移民去歐洲與紐澳,繼續保持高加索人的文化圈;時至今日,我仍聽聞許多在南非國際企業工作的白人,積極的尋找移民機會。至於留下來的這群白人,強撐著身為白人的優越感,卻同時得忍受文化上的侵犯感以及上層白人離開後的相對剝奪感。
Nick 跟我表示:在南非,我們看的到白人乞丐,卻看不到白人工人。因為白人認為自己的身分高於工人。
在白人圈流傳著這麼一句話:種族隔離在1994年後不是終止了,而是顛倒了。
白人成為南非的弱勢族群,在各種保護黑人的政策下顯得蹣跚。曾經背包旅館的南非室友跟我表示,黑人說著1994年以前的歧視,現在卻大聲唱著「殺了白人」。這四個字就出現在南非長期執政的ANC政黨的宣傳歌裡。
南非不會只有一個 Nick,還有成千上萬個 Nick。就我看來,這群極右派的白人有點像美國川普的選民,他們懷念著過去的美好時光,默默的希望能重複過去的「秩序」,讓南非再次偉大。過去的白人在政治的保護傘下,連教育程度不高的Nick 都可以成為一位會計師,這個社會結構同時給了白人不合理的優勢,也給了南非它最光榮的時刻。
和美國不同的是,南非白人現在只佔了總人口的10%不到,他們不可能選出南非的川普。Nick還得在莫三比克工作好一陣子。
(約翰尼斯堡街頭行乞的白人乞丐,寧可乞討也不願意做粗工。/ 照片來源:耿敬甯)
封面照片來源:Photo by Darwin Vegher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