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非洲商學院創辦人塩光順:不做慈善的傳教士,堅信商業力量能改變非洲
2021 Mar 12 認識非洲
作者:小非象
「我年輕時就是太驕傲、太自大,本著可以改變世界的心態來到了非洲。」剛過四十歲生日的塩光順(Jun Shiomitsu,以下簡稱阿順)感慨地說道。四十歲是一個很年輕的數字,加上他天生有著一副年輕外貌,作為他的好朋友,我想像不到年少輕狂的他是什麼樣子。
阿順的家庭背景顯赫。祖父出生於中國權貴家族,並在1945年成為蔣介石指派前往臺灣的三十位領袖之一,祖母的弟弟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好朋友。阿順爸爸生於台北,七歲時隨父母移居日本;阿順媽媽的家族則是新加坡百大企業家族之一。家族第三代的阿順在日本出生、長大,身上流著不同華裔種族的血,他說不清自己究竟屬於什麼人。
身為虔誠的基督徒,阿順從小就希望到世界各地傳福音,就連他選擇到非洲也是基於傳福音所做出的策略性決定。他認為非洲大陸是未來幾個世紀的國際商業中心和全球移民目的地,所以他希望在這個時候能夠在非洲作出什麼貢獻,好讓自己之後的一、兩代人能夠從非洲看見他願景中的世界。
(塩光順(後排中間)與他的弟弟妹妹們。/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堅信商業力量可以改變世界的非典型傳教士
說到這裡,如果你以為阿順只是許多來到非洲教會工作的傳教士之一,那麼他的故事一定能夠改變你對「傳教士」的印象。
來非洲發展之前,阿順在日本的花旗銀行工作,當時的他有著典型銀行家、成功企業家的形象——劍橋大學MBA畢業、26歲時當上最年輕的助理副總裁、31歲時被指派與英國上議院和其他國際經濟學家一同商議當時全球經濟危機後的復甦政策。上述的高薪厚職,再加上住在日本東京中央富有地段、經常出國出差、住在昂貴的商務酒店。這種生活模式在我看來概沒趣又無意義,當時阿順認為自己過著最成功,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他也一直沉醉在那個受人追捧和令人羨慕的商業世界。
2013年,阿順因公司贊助的義工旅程來到烏干達,他用兩星期的時間教導本地商學院學生如何改善他們的商業模式、如何獲得投資者的青睞。這些烏干達學生們獲益良多,他們向阿順說自己從沒有經歷過這麼有影響力的初創企業家工作坊;主持這次工作坊的大學管理層和董事會也大力盛讚阿順的貢獻。人生幾乎從來沒有經歷過失敗的阿順,沉浸在這些讚美之中,真心地認為自己對非洲很重要。經過這次的義工旅程後,他認真考慮是否要全職來到非洲工作,最後他在2016年回到烏干達創辦非洲商學院 (African Business Institute,ABI)。
「我可以說是一位傳教士,但絕非你想像中的那種傳統傳教士。」
阿順和大部份傳教士一樣,需要放棄舒適美好的生活來宣道;不同的是,他遠道而來在烏干達並非單單做慈善。基於商界出身的背景,阿順相信透過營利的商業活動也可以改善烏干達的經濟和人民的生活。這種不跟隨傳統的理念,讓阿順在這裡幾乎樹立敵人比建立起的友誼數量還要多。
(即使來到烏干達,阿順的辦公室似乎仍然有著大企業的氣派。/ 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順在非洲商學院授課。/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烏干達和非洲的商機並非慈善活動
無庸置疑地,非洲能夠容納慈善機構及商業機構兩種不同模式,兩者都可以改善非洲人的生活。但是住在非洲的本地或外國人都太過習慣依賴慈善機構模式,阿順認為長遠的發展應該透過支持在地建立有意義的商業活動。因此, 非洲商學院ABI 特別針對非洲的未來企業家,提供類似MBA模式的一年商學院教育、創業貸款還有和投資人牽線。在過去的五年內,學院裡 27% 的學生商業計畫符合烏干達市場狀況,成功正式運作或者獲得投資者的投資。
非洲商學院ABI 經常提醒學生們,這些投資者要的是商業回報,不是像做慈善般向所有學生捐款,但是學生對於這個商業化的運作模式感到抗拒和不滿。
其中,最能夠解釋這個現象的例子就是一群想要建立孤兒院的學生。烏干達和其他非洲國家當然非常需要孤兒院,但這是自由經濟市場的需求嗎?誰來付錢購買孤兒院的服務?孤兒他們自己會付錢嗎?這是一個可行的營利商業模式嗎?孤兒院或類似的慈善機構是烏干達需要的,但不是阿順成立 非洲商學院ABI 的原因。阿順與學院管理層當然不接受孤兒院計劃,幾回下來,拿不到任何投資的學生深深不忿並把不滿轉向阿順,指責他並非真心要幫助非洲,甚至在其他學生和職員之間散播謠言。種種惡意指控幾乎要把阿順這位校董和學校創立人拉下台。
「作為一位來到烏干達的外國人和基督徒,別人都認為我需要來這裡做慈善,來這裡『幫助非洲』。我堅信我幫助非洲的方法,所以決定成立這間商學院。然而卻招惹來諸多批評,別人認為我們是什麼大奸大惡,只想營利賺錢,並非真心助人。」
作為人生勝利組一員的阿順,幾乎從來沒有經歷過被別人如此藐視和怨恨,這次的經驗雖然是一個污點,但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失敗。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正好挫一挫阿順的銳氣,讓他變得更謙虛,也讓他和商學院的工作團隊合作得更融洽。阿順堅信透過商業力量幫助烏干達的理念,成功地在眾多學生之中培育出幾個讓他感到自豪的小型企業。這樣的結果成了最好的鼓勵,讓他繼續在這條路走下去。
(烏干達Watoto教會舉辦商業研討會,邀請阿順當演講嘉賓。活動有高達三千人參與,可見在基督徒之間其實也有不少人與阿順一樣,希望透過商界來製造就業機會或支持本地創業。/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非洲的偽商機
非洲因經濟發展迅速給人遍地黃金的印象,但是並非所有人都懂得分辨非洲商機的真偽。
「許多西方國家和發達國家都想要把他們自己的一套帶到非洲,但有多少人認真考慮到非洲的本地模式和複雜性呢?」阿順表示對非洲在地實況了解與否,將會對產品和服務的成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阿順以電動汽車為例,描述自己認識的一群在烏干達住了十五年的西方人,他們極力在烏干達推動電動汽車這項生意。沒錯,住在烏干達首都坎帕拉的我也非常認同這裡的空氣污染問題太嚴重了,誰不想把道路上所有交通工具都換成電動汽車,好讓大家能隨時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呢。但是,他們沒有想過用電作為驅動能源的費用有多貴,也沒有認真比較過汽油與電力的價格。
在校園佔地廣大的 非洲商學院ABI 裡,它們用高爾夫球車代步。曾經,他們嘗試使用電動的高爾夫球車,後來發覺電力太昂貴了,必須改回使用汽油。烏干達每道電力(以kWh為單位)需要約0.185美金,高於世界平均水平0.14美金;烏干達汽油格價即每公升1.08美金左右,仍低於全球水平。即使有錢人願意使用電動汽車(包括購入汽車本身的成本以及後來用電所需的價錢),烏干達有完善和穩定的電力供應讓這些汽車充電嗎?別說電動汽車了,單單是我在家裡想要每天得到穩定的電力供應都不可能了。
沒錯,烏干達特別是在首都坎帕拉,我們絕對有對清潔空氣的需求;對電動車的需求就正如這裡對孤兒院也有需求,但誰來付費去購買這些需求呢?有需求,不代表有真正的市場或商機。
那麼真正的商機在哪裡?
非洲的真正商機在不受注目的中間經濟層
獲得外界最多關注的非洲階層有兩個,最貧窮的底層和極度奢華奢侈的頂層。前者有許多政府和非營利機構爭著做慈善,也不缺大型營利企業為了建立良好的社會企業形象,為各種貧窮和人權問題作出貢獻;後者也不缺乏市場供應,非常有錢的非洲人自然懂得在哪裡享受五星級酒店自助餐、出入司機接送、出外旅遊坐商務客位等等。這當然也是真正的商機,但不是人人能夠分一杯羹。
如果你是正在考慮打入非洲市場的企業家,想在這個發展迅速的經濟中分一杯羹,你的商機在哪裡呢?真正龐大且未被滿足的需求就在非洲國家中不受人注目的中間層。根據世界銀行組織所說,任何國家的中小企階層也可以佔國家的GDP大概50%左右,甚至更多。在烏干達,中產階層的人口增長已經比起整個國家的人口增長更快。到2019年為止,這裡已經有大概兩千一百萬左右人口可稱之為中產階層,占了整體人口一半有多。
我以自己現在烏干達的生活和六年前初來乍到做實習的經驗,兩相對照,我也看得出這個國家的發展是如此迅速。這次回來長期居住,我發覺烏干達多了許多六年前看不到的國際連鎖超級市場、高級餐廳等等。六年前,我從機場走出來看見骯髒凌亂的道路;六年後,我用新的高速公路並且在沒有交通擠塞的情況下回家,任何人基於這點都能看出烏干達正在變得富裕。
另外,有讀過基本經濟學的話,我們在第一課已經學到需求與供應這兩個概念。「但我們須知,需求並非單單來自人們對某產品或服務的需求。市場上的需求,是人們的需要再加上消費能力。」阿順用他的專業口吻解釋著,我感覺這位朋友突然變成了一位教授在給我授課。
「烏干達和其他非洲市場的經濟中間層其實有許多市場需求,他們需要的不是基本生存那麼簡單,他們有能力也願意去消費一些令生活更舒適的產品或服務。」這個市場不如慈善活動那樣有意義或者服務超級有錢人那樣酷,卻可以提供非常可觀回報的消費市場。當然,想在中間層市場也分一杯羹,你需要真正好好了解烏干達市場的需要,抓緊商機的同時也要得懂得謙虛地了解在地狀況的複雜性和挑戰性。
非洲商學院ABI 幫助烏干達人學習成立初創中、小企業所需要的各種知識,再配合他們對本地自身文化的了解,造就不少成功的商業案例。
(阿順帶領學生參觀其他成功企業。ABI的課程設計很著重在地經驗,大概只有一半時間是留在課室內聽講的。/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順向學生授課。/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讓人意想不到的成功非洲創業個案
接下來向大家介紹幾個從 非洲商學院ABI 學生建構出來的成功商業案例。
你讀著讀著可能會想,這些例子完全不令人驚訝也沒有任何創新成份,這樣也值得分享?如果嘗試謙卑地好好了解非洲,你就會明白他們需要的創新並非像製造電子汽車,或者把人類送往火星那種創新科技,而是如何懂得利用創意和彈性,將現有科技或產品為本地市場作出調整。
馬拉威的公共小巴廣告公司Kanema
(阿順與令他非常自豪的Kanema團隊。/照片來源:Kanema臉書專頁)
Kanema 是 非洲商學院ABI 在馬拉威分校的學生所成立的一間公共小巴廣告公司。在這個電子化年代,廣告公司特別是在實體東西上買廣告,不已經是一個夕陽行業嗎?這個主意在我聽來也覺得沉悶。但是,我向阿順了解這間公司如何成功在本地市場賺錢,令我不禁慨嘆自己在非洲住了好幾年,也還未懂得站在本地人的角度思考呢!
首先,Kanema團隊的商業模式非常簡單基本,就是在被稱為Matatu的小巴內安裝一個電視螢幕,透過螢幕上賣廣告並向購買廣告時間的客戶收費賺錢。這樣的商業模式在馬拉威營運,第一個需要考慮到的問題是電視螢幕會被偷走嗎?有什麼方法可以防止小巴司機偷走螢幕、失去聯絡呢?Kanema團隊為了減少虧損機會,先選擇了幾位小巴司機進行測試,它們心想就算失去了幾個電視螢幕,也是一個承擔得起的風險。
Kanema團隊在廣告內容方面,會把一些流行曲MV安插在幾個廣告之間,好讓這個電視螢幕成為長途小巴旅客的娛樂。在馬拉威的小巴不只做市區內的短途,它也做及跨州長途運輸,在長途旅程中可以看看廣告和MV,絕對是旅客歡迎的娛樂。另一方面,Kanema團隊也發現,小巴司機不但沒有偷走螢幕,反而因為旅客們很喜歡看電視和廣告,會主動選擇由螢幕的小巴乘搭。這些司機還會在小巴上掛上一面小旗,以示這輛小巴有電視螢幕。比起其他司機,有螢幕的小巴司機賺得更多錢,乘客也搭車搭得開心。這讓其他小巴司機也想安裝廣告螢幕, Kanema團隊 又可以賣更多廣告、賺更多錢,成就多贏局面。
PAJO 電話客服暨電話行銷中心
(PAJO電話客服中心。/照片來源:非洲商學院ABI 網站)
這是另一個聽起來非常沉悶的商業計劃。作為一個消費者,光是想起要與客服中心的人溝通或者接收無聊廣告電話,就心生厭惡。但是,其實這個在烏干達其實是個很好的商機哦!
原來整個烏干達暫時嚴格來說只有一所電話客服中心,隸屬於本地其中一個最大的電信公司。在其他公司沒有客服中心的情況下,我親身經歷過作為一個消費者,得不到迅速和有效的客服是多麼的不耐煩。是否因為這裡生活步伐緩慢,沒有人有心推動服務速度的改善呢?同時,在烏干達也沒有任何專門做電話行銷的公司。我們在發達國家長大的人也許很討厭廣告電話,但大家不能忘記,在烏干達和大部份非洲市場,仍然有很多充滿消費潛力的顧客層沒有智能電話,或者仍然習慣於用基本電話網絡溝通。大部份使用非智能電話的烏干達顧客不介意接收廣告電話,甚至對於企業能夠用電話向他們推廣和溝通訊息,持正面和樂於接受的反應。
綜合以上兩個商機, 非洲商學院ABI 的學生就成立了 電話客服中心PAJO。在沒有顧客詢問的時間,職員會主動打出對外行銷的電話。PAJO 也把電話客服和電話推銷都當作一門專業服務賣給各大企業,它們也願意把這些業務外包出去。畢竟除了客服量非常龐大的企業來,沒有其他公司能夠在人力資源和財力上負擔一個自己的電話客服與電話行銷部門。
Wit VR 教育新創
(Wit VR團隊試用VR器材。/照片來源:非洲商學院ABI 網站)
終於有一個高科技例子可以分享!VR 即虛擬實景 virtual reality,這個概念對於發達國家的人已經毫不陌生,能夠把這個科技帶進非洲也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事。不過虛擬實景是一個技術,而這個技術可以放在什麼用途或內容上沒有既定模式。初創小型企業家在烏干達應該選擇什麼樣的市場,來建立一個成功的虛擬實景業務呢?
「在烏干達,其中一個最賺錢的市場就是教育,但沒有很多人留意到。」阿順為了他這班學生能夠用虛擬實景技術打入教育市場感到非常自豪,也很喜歡他們的商業模式。
首先,不論貧富有多懸殊,幾乎所有家長都願意為子女的教育而消費。基層的家長寧可自己吃不飽也要讓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希望以後可以脫貧;有錢人家更願意花錢在教育上,以確保子女能夠和他們一樣有一個舒適和美好的未來。烏干達大概有一萬三千所私立學校,其中大約六千至七千所學校設立在首都坎帕拉範圍內。私立學校因為行業競爭激烈,非常願意投資教育設備以爭取消費者的心。Wit VR公司看準這項需求並聚焦中產階級的私立學校市場,利用虛擬實景技術將把課本裡的巴黎鐵塔、日本高速子彈列車帶到學生眼前。再加上疫情影響,烏干達許多學校轉型成網上學習,本地教育市場自然而然地接受遠距教學,間接為Wit VR公司的業務發展鋪好了路。
作為營利機構,賺到錢和有現金流才是最重要的,因此阿順經常向學生強調,有好的商業主意也要有適當的商業模式支持。Wit VR公司有幾個營利來源,包括向私立學校銷售VR設備、教學內容以訂閱模式向學校銷售、為學生提供課餘活動的自由訓練或內容等等。它們知道烏干達市場如何運作,也了解自己的優勢與弱點,例如自己並非最適合製造虛擬實景內容和影片的人,所以它們與英國的VR公司合作、購買內容,這個商業模式比起由他們自己製造內容更符合經濟效益。
以上幾個例子讓我們看到,無論是我們認為已經過時的業務計劃或是高科技創造的商機,只要認識本地模式與複雜性,再配合非洲市場的進行客製化調整是有機會成功的。這些營利機構所滿足的市場需要與慈善機構所做的事截然不同,它們不是為非洲解決最基本的人權和生活所需,但也滿足了市場的需求,這些需求由消費者願意付錢來購買的。
烏干達與日本的營商環境比較
日本和烏干達看似天淵之別的兩個國家,有什麼好比較的。不就是日本做事非常有效率和準確,烏干達非常懶散嗎?
在烏干達的五年,教會了阿順去欣賞某些烏干達和日本文化中的相似之處。如果我們也能夠撇開對非洲的印象和偏見,願意承認沒有一個民族或文化是絕對地比他人優越,那麼也許我們每個人會更懂得尋找彼此相同的一面,更理解彼此的差異。華人社會的文化也許並非和日本一模一樣,但同樣作為亞洲人,阿順的觀察對於有意去烏干達發展的華人創業家也許可作參考。
首先,烏干達人和日本人一樣說話很婉轉。有時不好意思直接說不,大家都懂得用其他有禮貌的方法回應,例如:讓我想想看、這也並非沒有可能、我們下次再討論等等。日本人說話婉轉的技巧應該比香港人和臺灣人更勝一籌,因此當他們和烏干達人做生意時,更具優勢。
如果兩位烏干達人同時向一位日本人說「好的,我下星期可以把這個報告電郵給你」,阿順認為這位日本人比起其他亞洲人更懂得這段話背後的真相,不用揭破謊言也會知道那一位烏干達人是指他們真的會在下星期遞交報告。在烏干達住了一年多的我,很認同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技巧!起初,我經常因為烏干達人「說謊」而感到生氣。我用了許多時間才明白,我需要了解他們說話背後的真正意思,現在的我也有一半時間能夠成功解讀密碼。雖然烏干達人辦不到的事情仍然辦不到,但起碼我調節了自己的期望和心態,這樣生活好過多吧。
另外,日本人和烏干達人一樣很重視職場架構與權威。在烏干達,你找一家企業討論合作個案時,如果負責的高層或者老闆不在,其他職員都沒辦法做決定,總要等更有權威的人回來作主。阿順把他們的驕傲與自大稱之為 big man syndrome 。基本上職位較高的,老闆級的人非常自以為是,職位低的也要處處順從 big man 的決定,甚少在公司的發展上有什麼主導權。這也解釋了我在烏干達的公司工作了一年半有多,總是因為低級的職員們不主動提出意見和缺乏責任感而氣憤,理解他們文化後才發覺他們是害怕得罪老闆多於不肯負責任。
烏干達人還有一點與日本人很像的,就是他們都很遵從既定的禮節與規矩,必須跟書面上的或者是指定的規矩格式一模一樣,沒有彈性和臨時修改的空間。阿順以傳統烏干達婚禮作例子:由於婚禮的流程很早就擬定了,執行時必須跟足流程每一個步驟。日本人也一樣,任何會議或活動也會百分百跟著預先定好的流程去做。兩個文化之間最大的分別,日本人縱使按照流程做事,時間上也會拿捏得很好。一個項目花了30分鐘完成後,就繼續進行下一個項目,直至一整天的活動順利完成。烏干達人則很明顯在時間上沒有什麼觀念,如果大家遲到了,婚禮就延遲開始,那麼致詞、贈送聘禮等中間流程也會跟著延後執行。無論論大家有多累,有多肚餓,婚禮推得有多遲,大家都必須跟著與訂好的流程逐一完成。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傳統的烏干達婚禮可以從早上九時辦到晚上十時多,我也厭倦了出席任何傳統婚禮,總是找機會婉轉拒絕。將此烏干達文化套用在工作環境上,代表著我的烏干達同事經常開會遲到,氣得我七竅生煙,但我又不願意把會議結束時間跟著往後延遲,因為我有其他事情要做。有時候我沒辦法在會議內解決所有原本打算處理的問題,需要另外找時間再開一個會議,難怪在烏干達做事如此沒有效率!
不同國家難免有不同企業文化,如果不懂得了解別人文化的話,不論是來到非洲或者歐美工作,都可以遇上很大挑戰。阿順有時候也會覺得身心疲累,那麼面對烏干達人如此多工作上的問題,他為什麼還是留在這裡呢?當然所有事情有得有失,經過五年來與烏干達人的相處,他不但加深了對本地人的理解,更成功地把他自己的工作團隊訓練到有著日本人以至國際間的專業工作程度。看見他的職員做事是多麼的有效率和專業,我也很替感他到高興,畢竟這樣的團隊在非洲是非常罕有的。
人生新篇章,用新的方法支持烏干達企業
作為一個喜歡探索世界的人,我也很喜歡跟背景複雜和充滿經歷的人交朋友,阿順絕對也是。好處就是你不用跟著規矩玩,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活出你想要的人生,就正如阿順「背棄了」家人和朋友對他的期望,放棄了完美的日本生活到非洲闖蕩。如此與眾不同的性格和經歷也很容易讓人太過自我膨脹,變得高傲自大。
我很高興我所認識的阿順,不再是在日本商界打滾得很成功、目中無人的那個人,否則我們也不會成為這麼要好的朋友。我在想,是阿順為非洲貢獻了更多,還是非洲幫助了阿順去尋找自己得更多?也許這是大部份人的經歷吧。我們都喜歡出走,抱著崇高的理念到非洲或其他國家並想要改變那個地方;直到離開的時候,我們才發覺是那個地方改變了我們。
(在烏干達坐上摩托計程車的阿順。/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順在烏干達的五年有血有淚,提拔了很多非洲的年青企業家,創立了許多成功的商業個案,也改善了他們以及周邊的人的生活。可惜基於他的理念與 非洲商學院ABI 某些董事會成員有所分歧,以致他不能帶著 非洲商學院ABI 繼續走下去。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阿順堅信他的理念仍然有可取之處,終於在拮据一年多之後,他在2020年底終於帶著他身邊最信得過的隊友成立了一間新的機構,叫做Avoda。
Avoda 的營運模式與 非洲商學院ABI 有點相似,透過提供類似MBA模式的教育,支持年青企業家創業,也為學生尋找有興趣的投資者;此外,這個企業也包含了專門做其他企業諮詢的一塊,稱為 Avoda Consultancy。阿順認為雖然來到他商學院的學生都是非常高質素和有能力的,但非所有人都適合創業。如果學生發現了自己並非想繼續走創業這條路,Avoda 便會考慮雇用他們為 Avoda Consultancy 的專案工作。同時,阿順利用他自己的國際網絡去接國際客戶的專案。這些客戶願意付接近西方國家的價錢,因此 Avoda 也可以以更高的工資聘用烏干達本地人才,創造雙贏局面。
如此一來,阿順可以繼續用不同的方式支持非洲本地創業和就業,繼續為了烏干達人的經濟發展和生活改善做出貢獻。
阿順建立 Avoda Consultancy 時有一個意外收穫,那就是他最先找到的專案——幫助日本政府支持日本投資者找到在烏干達適合的投資對象。作為一個在烏干達生活了好幾年的日本人,加上本身的工作已經是支持初創,阿順便順理成章成為了日本政府所選擇的 consultant。這個專案項目讓阿順開始每個月都需要往返兩地。這對阿順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挑戰,但聽見他如此忙碌的工作日程,我已替他感到累了!
我們剛認識不久時阿順告訴我,雖然烏干達稱不上是他的家,但是這裡有時候會讓他感到更自在。那時候的我跟他說,是否因為有著多元文化背景和身上流著華人的血,加上他的性格比較隨心,勇於偏離現有的軌道去創新嘗試,所以即使在日本出生長大,也不覺得自己像日本人?反而在烏干達以一個外國人的身份生活,正正因為外國人這個定義代表著你不用循規蹈矩。與其在自己家鄉活得像一個外國人,倒不如真的走到外國去隨心地活得像個外國人。
日本人也好,華人也好,東方文化就是很難完全「拋棄」家人,無憂無慮地環遊世界。阿順是家中長子,他經常需要面對內心的掙扎:一方面覺得自己需要繼續留在非洲服務當地人,另一方面則想回到日本照顧父母。父母當然也希望他能夠早日回國,盡快成家立室,安頓下來,恢復一種簡單和「正常」的生活。但阿順有著不同亞洲血統和文化背景、國際工作經驗、也有著不做慈善的傳教士經歷,他和正常這個詞語有點拉不上關係呢。像所有人一樣,他其實也希望可以找到歸屬感,找到一個它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雖然他不能清脆俐落地說自己屬於那個民族,但對他來說,家人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在未來一年多的日子,他的新工作讓他可以更頻密地遊走在日本和烏干達之間,他也很高興可以花更多時間與家人在一起,說不定這也是一個讓他逐漸回歸到安頓在日本生活的一個跳板和機會。
作為他的好朋友,我會繼續在烏干達這邊想念他。但也許未來的我們會在亞洲某個角落重聚,因為也許,非漂的我們也總會有回家的一天。
(阿順在40歲生日當天爬上了非洲最高峰Kilimanjaro,面對人生新的一頁既緊張又興奮。/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我與阿順及其他朋友們在坦尙尼亞爬非洲最高峰Kilimanjaro的第一天。/照片由作者提供)
(阿順覺得自己是第三文化小孩,但來到了Kilimanjaro山峰拍照留念時,仍是毫不猶豫地舉起日本國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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