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手的現鈔，南非現金改革下華商的兩難與進化

作者：wowAfrica阿非卡 內容總監 何佩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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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是一個充滿經濟矛盾的國度。 這裡擁有非洲最先進、與歐美接軌的銀行體系，但同時，卻保留著一個龐大且完全依賴實體現金運作的非正式經濟。對於不熟悉南非的讀者而言，這種二元經濟結構造就了獨特的社會現象：儘管約翰尼斯堡的桑頓（Sandton）金融區高樓林立，但在廣大的城鎮與農村，現金依然是唯一被完全信任的交易媒介。

在這條複雜的供應鏈中，經營批發、零售與連鎖超市的華人商家，憑藉著高效率與靈活度，成為了連結「正規金融」與「非正式現金流」的關鍵樞紐。然而，南非央行（SARB）近期宣布推動的「現金智慧策略」（Cash Smart Strategy），預計在未來三年內徹底重組現金流通體系。這項改革試圖解決南非金融業最痛的傷口，同時也將重塑華人商家的營運環境。

九百億蘭特的沉重代價，誰買單？

促使南非央行出手的核心原因，在於現行體系的極度低效與昂貴。數據顯示，去年為了維持紙鈔與硬幣的印製、運輸、保全與管理，南非社會耗資高達 900 億蘭特。 

這 900 億並非僅僅是銀行的營運成本，它更像是一種轉嫁給全社會的隱形稅收。 首先，現行體系充滿了重複建設的浪費。目前，各家銀行各自派遣運鈔車前往同一個購物中心，各自維護比鄰而立的 ATM。這種缺乏整合的物流模式，導致了極低的效率。 其次，約 13% 的成本源於對抗犯罪。南非頻繁發生的運鈔車搶劫迫使保全業不斷升級裝甲與武力，這些天文數字的安保費用，最終都反映在商家支付的銀行費率，以及消費者購買麵包與牛奶的價格上。 

為此，央行計畫效仿荷蘭模式，成立一家由銀行與大型零售商共同持有的現金公用事業公司。未來，將由這家公司統一預測需求並分配現金，並推動不分銀行的「白牌 ATM」，旨在消除重複建設，降低整體社會成本。這是一場針對系統性效率低落的手術。透過公用事業化，南非央行試圖將現金處理成本從失控的邊緣拉回，這不僅能緩解銀行的壓力，長期來看，也能抑制因物流與安保成本推升的物價通膨。

為什麼南非離不開現金？從計程車到貧窮線

儘管改革勢在必行，但許多在地觀察家認為，南非要走向無現金社會仍有極高的門檻。現金之所以難以退場是因為它支撐著南非經濟最真實的底層邏輯：

首先是中巴計程車產業（Minibus Taxi Industry）的現金動脈。這是南非運輸的微血管，每天運送數百萬通勤族，年產值數百億蘭特。在這個體系中，乘客用特定的手勢攔車，用硬幣與紙鈔支付車資，這是一套完全獨立於銀行體系外的生態。只要計程車產業不全面數位化，實體現金的需求就不會消失。

其次是貧窮人口的生存工具。對於數百萬沒有銀行帳戶的基層民眾，銀行帳戶的管理費與跨行提款手續費是沉重的貧窮稅。當一天的工資只有幾百蘭特時，現金是唯一能讓他們保全每一分錢價值、且即時可用的支付工具。最後是基礎設施的脆弱性。在由 Eskom 主導的限電常態下，當基地台斷訊、刷卡機無法連線時，現金是確保交易能繼續進行的唯一備案。

由此可見，央行此次改革雖名為現代化，實則蘊含著金融普惠用意。透過推動通用的白牌 ATM 並降低跨行手續費，政府試圖打破「越窮的人付越多手續費」的不公現象。這項新制若能落實，將實質嘉惠那些深受高昂取款成本之苦的偏鄉與低收入族群，讓金融基礎設施回歸服務大眾的本質。

( This image was edited using Canva. )

改革之下，華人商家需思考安全與合規

當南非央行正式介入並將系統「公用事業化」，甚至將零售商納入正規現金節點後，對於深耕南非多年的華人商家而言，這不僅是政策變動，更直接衝擊日常營運的兩大核心命脈：

第一，治安風險管理的轉移

犯罪學中有個「氣球效應」——當你擠壓氣球的一端，另一端就會膨脹。央行的策略若能透過優化路線減少路面上的運鈔車頻率，理論上能降低針對運鈔車的重型武裝搶劫。但是，犯罪集團並不會因此消失，他們可能會轉向攻擊軟目標。當街邊獨立 ATM 減少，民眾更依賴前往具備現金流的實體店鋪提款時，華人超市或批發店作為社區的現金節點的角色將被強化。商家必須警惕：治安風險可能正從「路上的運鈔車」轉移至「店內的保險箱」。

第二，從模糊走向透明的合規壓力

這是許多經營者不願公開談論，卻最為敏感的議題。央行的現金智慧策略本質上是將現金數據化、集中化。當現金流動納入統一的公用事業平台管理，且大型零售商成為正規節點時，現金的來源與去向將被完整記錄，形成難以抹滅的數位足跡。這與南非國稅局（SARS）近年來導入 AI 查稅、強化大數據比對的趨勢不謀而合。

南非的商業環境正走向更嚴謹的法遵標準。對於商家而言，過去那種依賴現金交易靈活性、處於灰色地帶的營運空間將被大幅壓縮。

反直覺的生存智慧，散財反而是保命

既然面臨治安風險轉移與合規壓力的雙重挑戰，為何許多批發商仍願意配合政策，甚至主動變身提款點，把現金掏出來給陌生人？對於不熟悉南非的讀者來說，這似乎違反了華人「財不露白」的傳統，但在南非獨特的商業邏輯下，這其實是理性的避險計算。

這必須歸因於南非經商的昂貴痛點。不同於亞洲國家，在南非將現金存入銀行，銀行會收取高昂的現金存款費，且現金在店內過夜的被搶風險極高。這筆費用有多驚人？我們可以算一筆帳： 南非商業銀行的現金存款費率通常在 1.5% 至 2.5% 之間。假設一家中型華人批發商，週末兩天的現金營收是 50 萬蘭特（約台幣 90 萬元）。週一早上，老闆如果把這筆錢存入銀行，銀行會直接扣除約 R7,500 至 R10,000（約台幣 1.3 萬至 1.8 萬元） 的手續費。這筆憑空消失的錢，在當地足以支付一名全職店員整整兩個月的薪水。

這並非華人商家的獨門算計，而是南非零售業公認的標準作業程序。 事實上，南非最大的本土零售巨頭（如 Shoprite、Pick n Pay）早已將此模式運作得爐火純青。

以南非零售龍頭 Shoprite 為例，它深知銀行 ATM 的跨行提款手續費動輒高達 R30 至 R50（約台幣 55 至 90 元）。因此，Shoprite 推出了具吸引力的定價：只要顧客在收銀台順便提款，手續費固定在極低的 R1.95（約台幣 3.5 元），甚至是免費。對這家巨頭而言，每天收到的數十億現鈔若要運回銀行，需支付天價的保全運費與存款費；與其付錢給保全公司，不如用「銅板手續費」誘使顧客把現金領回家。

因此，南非當地大、小商家的算盤其實打得很聰明：當顧客上門刷卡領現時，商家把手中燙手的實體鈔票給了顧客，而顧客銀行卡裡的錢則變成了商家帳戶裡的數位存款。透過這個過程，商家不需要支付昂貴的存款手續費，也不需要冒險運錢去銀行。這等於是讓成千上萬的顧客擔任免費的人肉運鈔車，螞蟻搬家式地把店內的危險現金「搬」進了銀行帳戶。這看似散財的舉動，實則是南非特殊治安環境下，所有精明業者為了降低庫存風險所共同演化出的生存智慧。

面對改革，老闆們須做好的兩手準備

南非央行（SARB）宣布推動的現金智慧策略（Cash Smart Strategy）是一項預計耗時三年的改革，描繪了一個高效、低成本的金融藍圖。然而，對於身處第一線的華人商家而言，面對這場變局必須具備一體兩面的認知。

第一面是現實的懷疑：對執行力的保留態度。 我們不能忽視房間裡的大象——南非公部門在大型專案執行上的歷史紀錄（如陷入困境的 Eskom 或郵局）。市場最深層的擔憂在於：這家新成立的壟斷性現金公用事業公司，是否會陷入官僚主義與效率低落的泥淖？如果新的管理中心發生罷工或運營故障，是否會導致全國性的現金斷供？因此，商家在配合改革的同時，仍需保留適度的現金緩衝與替代方案，以應對可能出現的過渡期混亂。

第二手準備是看清趨勢：帳務合規不能等。即便執行過程可能顛簸，但是金流透明化的監管方向是不可逆的。南非正告別「現金隱匿」的模糊年代，走向「數據合規」的時代。所謂經得起數據檢視的財務體質，指的不僅是誠實報稅，更是企業內部的數據邏輯自洽。

試想：當公用事業公司的數據顯示你進貨量巨大，但申報的現金營收卻不成比例時，SARS 的 AI 查稅系統將輕易抓出這種異常。因此，未來的競爭力將發生本質轉移：

一是從「價格戰」轉向「管理戰」： 依靠規避稅務帶來的微薄利潤空間將被壓縮，獲利必須來自更高效的供應鏈管理。

二是建立「數位護城河」： 趁著過渡期，逐步導入正規會計系統，確保每一筆現金流都有帳可循。這不僅是為了應付查稅，更是為了累積健康的財務信用，以便未來向銀行融資擴張。

總結來說，南非央行的改革是一道分水嶺。 未來的贏家將是那些一方面對政府執行力保持警惕（做好避險），另一方面對監管合規全力以赴（做好轉型）的企業。在變革中保持敏銳、將風險轉化為合規資產，是華商在南非永續經營的制勝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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